悠远得西瓜

云在青天水在瓶

枕戈待旦(七)


俱乐部小小的观礼台上,余兴节目还在咿咿呀呀的唱。是上海滩徽班的一对姐妹花,生旦间你来我往,颇有些莺雏燕小的乐趣。日本人能讲的通白话文的,都自诩爱好京戏。谈话间加上个之乎者也,就能以中国通自居了。时下流行这个风气,寓教于乐多听几出折子戏,也很好。明诚忍耐着,偶尔跟有来往的部门碰个杯。今天是应试大考,没敢安排提前撤场的题目。台上小姐妹嗓子不错,只是你侬我侬忒烟火气。在座的听也不是好好听,一阵哄笑传来。不知道又是什么样的荤话。明楼露出半面脸孔,眉梢眼角都蒸着酒气。明诚看在眼里,越发觉得气氛难以忍耐。

(流水板)“先前有人到书馆,你就该先对我父言。奴家生来非下贱.我岂肯私自进花园,每日闺阁多腼腆,如今受逼在人前。有心来把青丝剪,焚香念佛也安然。”

(流水板)“夫人不必寻短见,为丈夫罚既在面前,夫人一笑才算免,夫人啊,不然就跪他整一年。”

(摇板)奴本当要把青丝剪,怎奈是夫君跪面前。思前想后柔肠百转,前世造定今世缘。

时间越来越晚。不少利害浅关系薄的陆陆续续都撤了,戏词便听的清楚起来。明诚捏着酒杯伸长耳朵。侍者端着托盘经过眼前也没在意。

明楼酒气醺醺,刚才不知道谁说一句”雨落沉沉不见天”,立刻就有人接话“八哥飞入画堂前。”这样的话能从哪学。明楼一面笑,一面觉得手脚都重,觉得心慌。想举起杯子润润喉咙,酒到嘴里才发现满是麦芽的香气,又香又辣。回过眼瞄阿诚。耳朵尖红红的。眼神已经放空了。

察觉到明楼的眼神,明诚眯起眼睛,朝门的方向歪了歪头。明楼就着笑意站起来,借口去换杯酒。就迤逦回转的撤出来了。

明楼拉住明诚。单手披起大衣就往外走。明诚只觉得他的手烫,自己的凉被这烫紧紧攥住。心就开始急急得跳。

“事儿算成了?”

“嗯。”满嘴的酒气。

给他开车门,看明楼不往车门走反而靠近过来。明诚赶紧往后躲,这种时候他最得意。给点儿好颜色就没深没浅,假正经是中国文人的老做派。还留过洋!其实是中西合璧的会玩花样子。“真臭,回家赶紧把酒味儿洗洗”

这回换明楼一脸嫌弃的看着自己了。想想今天的情景,台下的戏比台上的精彩,难为他了。明诚瞪着圆圆的眼睛,在灯下倒照出水汪汪柔和的光景来。明楼还拉着他的手,龙潭虎穴的闯出来,还在这里别扭。两个人又相对笑开了。

“快走,快走。”明诚左观右瞧把他往车里推,生怕被人看见。时候已经是凌晨了,路上哪还有人。明楼看着他小心谨慎的样子,在心里是说不出的喜欢,还得意。上了车也低低的哼“夫人一笑才算免……情愿跪他一整年。”

刚才那一笑,两个人都是心潮翻涌。明诚紧把着方向盘踩油门。大哥喝的不少,车开稳当些,也免得他难受。明楼眯着眼。坐在后面捋今天的对白。记得起来的人物,是谁有什么反应。以后用的着,今天上午已经给南京政府拍过电报了。意思就是晚上这些话的意思,只是重点偏在了尊家慈不宜多沾血腥气,语气用的很是熨帖亲密。要是不出格,宪兵退回来就这三两天。上海的血腥气,不能再重了。车很稳。明楼有些盹上来,顺着暖意就把手抄在了大衣袖口里。

车一停,明楼就醒了,明诚从后视镜冲他抿着嘴笑。明楼的心就着这笑颤了颤,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这敲骨吸髓的祸害,笑来笑去人就陷在颊边那一点点的酒窝里,真是不能忍。

不能忍的大少爷,拉着从不忍的二少爷,下了车。开了门。来不及进卧室,正要欺负客厅沙发一场。猛然觉出来。屋里有人!

门灯是开着的。阿香临走留着给他们晚归照个亮。玄关还有点儿外面透进来的光。往里大客厅就是一片模糊。但是再多的酒,再浓的情意。也不及三更半夜家里闯进人来的重要。阿诚没出声,拉开保险栓,默默的把重心放低。明楼则摸起来一杆落地灯。

“再不开灯我就继续睡了啊!”小少爷惫懒的声音响起来。

明楼觉得自己没听清楚。拉着明诚的手。明诚也没动。

“你们俩把二楼都锁了。我只能睡沙发。大哥屋我没进。”明台还在念叨,老大和老二还是没出声。明楼只把手里的灯放下了。

看他们还不出声。“哎。”一声叹息间,明台把灯拉开了。

光影间三兄弟面面相觑。明楼用手扶起额头。真是,好久没头疼了。

 

明台围着毛毯盘腿坐在沙发上。影子在地上映成一团。明楼脱了大衣。支着头坐在对面。明诚捧着一壶多加了两块糖的坦洋红也在旁边落座。给明台倒了一杯。把壶放在明楼手边。

明台吹了吹,嘬了一口就放下了。两个哥哥对视了一眼,心里齐赞了一声。

明台抬起头。照例看见家里的传统景观,摇了摇头。开口调侃

“你们怎么还这样,幸好家里是没人”

“家里就是没人,怎样?”

“阿诚哥,你说大姐要是知道这样。会不会带着我老师从巴黎回来啊?”

“亏了大哥挖空心思给你带家信,汪政府的火车这么好搭!”

“所以我怀疑你们俩就是为了把我们支开”明台嗫喏。

明楼一直没发话。听这话火也起来了

“你再说一遍!”

“潘汉年都敢回上海,我有什么不敢!”这回倒是理直气壮。

明诚猜他现在也是有双重的身份,没有命令也不敢轻举妄动。眼下兄弟俩又冲突起来,就执起茶壶。又给明台添了口热的。问他“有身份证明么?”

“军统那边找上海籍的回来捞人,这点儿我还是沾了大哥的光。”

“那我们怎么没接到信儿呢。”

“平行路线。”明台看自己大哥口气有软化。往前凑了凑。讨好似的问他“你们现在的任务是蛰伏吧,到底是谁多手多脚捞了叶家叔侄啊。”

谁也没搭理他。明诚看了一眼明楼,起身往里屋径自去睡了。

明楼看了看小弟。着实头疼也耐住性子。也就三四个月,简直像隔世未见一样。看他还是惫懒讨巧,心里怎么也是高兴的,可回到上海,这个局势,简直是自投罗网啊。

明台看着大哥眼神冷冷的,上下打量自己简直就是一脸的不待见。便把姿态放的更软些。

“眼镜蛇同志。我是来上海中央银行任职的崔黎明。执行任务期间。如有需求还请提供行事方便。”

伸出手去,眉花眼笑的看着他大哥。

明楼也站起来了。“早点儿睡,明天到市政府给经济司递个拜帖子。”

“那我能住家里么?”

“休想!”

“北平好冷,我都生冻疮了。”

大哥的背影停顿了一下

“想家想的,整夜棉被都睡不热。”明台捡可怜的说。

“明天早起带床被子走。”

“我要给大姐拍电报!”声音被拍在门外。明楼进屋就看见明诚笑着看他。解了马甲的扣子,接过睡衣,一面换一面解释似的说。

“你不要宠着他。不许留他住家里,太危险。”

明诚接过衣服,往衣柜里挂。“要真是怕危险,就轰他回北边。”

一句话戳破明楼的心事“你还是舍不得他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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