悠远得西瓜

云在青天水在瓶

故事里的故事

以机敏善言被后人称颂的秦惠文王,是奶奶大伯拉扯起来的。小时候攀扯大人听故事,听得最多的是“你爷爷小的时候………”

日月轮转,惠文王也儿女绕膝了。闲来叙述家史,不是书简上记录的,也爱说些,“你们太爷爷小的时候…………”

武王不爱唠嗑。

到了嬴稷也被娃娃拉着袖子叫爷爷的时候,娃娃们可就真有福气了。昭襄王,胡子长,讲起故事晃三晃。什么先祖献公遗计安邦国啊。什么太爷爷孝公三勘中庶子啊。“还有你们的爷爷。惠文王啊,那可就更厉害啦。”说着说着,觉得下巴疼,低下头。一只胖嘟嘟的小手扯着自己的胡子。“厉害是什么意思啊?”这娃儿谁家的,手劲儿还不小。“厉害就是......”这些娃娃以后都是秦国的柱石,老君王握着的娃娃的手,轻轻的把胡子了拔出来。想了想说:“就是肯为了大义舍弃私心。”对着一双双明亮的眼睛,点了点头。“嗯,这样就很厉害,很了不起了。”

这个场景被扶苏无数次幻想,还原。他总怀疑这是爷爷对自己的早期教育。庄襄王嬴异人那时候最大也就两岁。哪里有这样利落的口齿。后来又经历了多年的磨难。幼年的记忆也难保不会模糊。

幻想也好,还原也罢。他带着自己的娃,怀念着爷爷故事,在蜿蜒的山脉间修建着国家的墙。年复一年,墙越来越长,子婴也渐渐不再拉他听故事了。有一天,扶苏看见子婴在读旧法册。稍一瞥,他就认出这卷册是自己从咸阳带过来的商君手迹。

父皇颁布了新律之后。这些简册就不再轻易示人了。放在专门的屋子里,用夹丝苎麻缝的旧套子里装着,码得整整齐齐。老秦人穷,这些套子当年都是国君的衣裳料子。

子婴看他神色恍惚。还以为父亲责怪他不习新法而研读旧法。带着些腼腆解释“这些法条有商君的批解,当作论政文章来看看,很有获益。”扶苏本来想提醒他李斯的文章更合时宜,转念再想。这卷册里也有不少是孝公的墨批,就闭口不言了。子婴是有抱负的孩子。扶苏就着书案坐在了子婴对面。并不去看那法册的内容,只是就着灯烛看着儿子读书。自己像他这般大的时候,父皇还是秦王政。父子也常常对坐读书。父王把朝堂上的文章给自己看,“我儿。重臣何以致利极。”

扶苏以为父王考察自己如何驭下。就随着心意,说了些礼利衡达、俯怀谦逊的想法。秦王却笑了,接着问,“是献公厉害还是孝公厉害。”扶苏惊慌得赶忙起身,伏拜在父亲面前,“儿臣不敢妄评先祖。”秦王摆了摆手。把袖子拢到膝盖。“先祖鸿业。后世秦人怀其志,更其过,强我秦。有何不可论也。迂腐。”,扶苏不敢抬头。秦王伸了手,想把儿子扶起来。哪想手上劲,扶苏却顺势躲开了。还是不肯起来,“献、孝为父子。皆是我祖。不可妄论。”气氛渐渐僵硬。灯影烛光,父子相对静默。那天气氛凝滞了很久,父子间的僵持以做父亲的起身离去告终。扶苏回忆起来,就是从那件事之后,身边的人开始劝自己离儒亲法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,秦国飘起长公子崇尚儒家的流言。

扶苏虽然从没有出口品评过祖先行迹,但心里是有衡量的。每一位秦国的君主,都在用他们的生命书写历史。或者恢弘,或者激烈。微至庶人,大至六国,把整个世界卷入自己的宏图伟业。他们自己就是追求梦想的书籍。扶苏的成长伴随着他们的故事,秦国一代代帝王的天下谋,随着这些故事嵌入嬴氏子孙的血脉。

眼前的子婴也正在读,他想从祖先的身上吸取营养和教训。这孩子,是嬴氏的子孙。他也会书写,嬴氏的故事。而自己呢?站在垛口,扶苏极目远眺,这座墙绵延不绝,墙外草原葱茏,墙内是巍峨的群山,往南是渭水,再往南是秦岭,再往南,一直到大海。都是秦国的土地。法家,真的能千秋万世么?难道自己,真的误入歧途了?

扶苏眼前浮现起那场祭天时的对话。高阔的祭台上烟烛缭绕。远远望去,绿葱葱的山脉绵延无际。自己作为长子就跟在父皇身后。父皇统一了六国,并不继续加强融合。只是越来越多的兴举祭典,巡游。听说父皇在收集天下的武器锋镝,要铸金人。塑先祖铜像十二以供纪念,示天下敬仰。扶苏望着远山。刚回过神。看见父亲正看着自己笑“不要说你看不够,我也看不够。”父亲转过头,父子二人望向同一个方向。山顶上猎猎旗风,人在天地间,何其渺小,天地间生人,又何其雄壮!“大秦山川,万世千秋!”

“大秦山川,万世千秋,大秦山川,万世千秋,大秦山川.......”扶苏身后响起越来越多的声音。有随从,有臣子,有兵士。虽然看不见。父皇的脸,但是我知道。他在笑。

下了山。始皇拉着扶苏坐他的帝舆。扶苏以于礼不合拒绝,却挣不开父亲的手。扶苏真没猜到始皇还愿意给他讲故事。“说起秦国的将军,总绕不过武安君。”扶苏是看过白起的论战文章的。坐在帝舆里听父亲谈论,却是想都没想过。“起固当死,累昭王怨!”“昭王怨白起?”父皇皱着眉笑。我很少没在他脸上看过这种表情。“你还不懂,每个臣子,都是帝王的一部分。”我也皱起了眉毛。“无论帝王,甚至门吏,凡治国者,皆为一体。”父皇看看我,摇了摇头。“能够同心协行的,就共存。不能够驱使的,就是病痈。君王的责任不仅仅是任用能够驱使的,也要割弃腐败无用的。”

“白起,无用?”

“不但无用,倘使他依仗功劳,引起更多的同情得到赞同,甚至会危及先祖昭襄王的权威。”

“那商君呢?孝公热血怀抱之人。”扶苏出口就后悔了,秦宫的隐秘。无外乎就是这一问了。

始皇把目光从窗外转到扶苏脸上。“还记得我问你的那句话么?”

“重臣何以致利极。”

“秦国行商君之法逾六世。商君功秦莫大。”父皇的口气带着惋惜。“只可惜。他对于帝王,实在是太诱人了。”

“我没有商君那样的人物留给你,李斯也很不错了。”

父皇看着我笑。眼里闪着淡淡的光。

回想起来。这竟然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。父亲的笑容,已经模糊在记忆里。后来我特意找了惠文王赐死商君的书录。“法由君定,君当彻行”。“秦初无法,公父无商君,秦无以强。秦今行法,秦留商君,嬴驷无以强。”后面还有些字。“望商君诺赳赳老秦,共赴国难誓。”“许君自裁。”

致利极!原来先君的重臣,还可以让继任君王用来验证自己羽翼是否丰满。这,才是帝王的法道。扶苏不敢想像这份帝王心,费尽心力招揽来的人,珍之重之的依仗他。最后留给儿孙,验证他们是否可以理智决断,有能力成为一个掌控国家不被操纵的合格继承人。

商君,白起,甚至还有吕不韦。血粼粼的帝王路。扶苏觉得自己的心在颤栗。

扶苏像被驱赶一样急切的搜罗政策,夜以继日的找寻。他以为,总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样的统治。但是太渺茫了。道家,儒家,纵横家,到底谁可以解脱这重重枷锁的帝王路。

直到咸阳来的使者,捧上诏书和赐酒。

蒙内史劝我上书向父皇解释,我笑他痴。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疯子。秦的臣子,向来是不讳死的。我向父皇解释,解释什么呢。父皇眼里,我还是成为了大秦继任者的痈疽。与其等待兄弟的判定。我情愿这份为国而死的荣耀。由父亲赐予我。扶苏,是为秦国的安定而死。我也足以骄傲的与大秦历代豪烈并立。尽饮鸩酒,我诧异于它的味道在酸苦中透出淡淡的甜。心底莫名的涌起好奇。忘了是在哪里听过了。昭襄王,一次又一次的催白起起兵。就是不想杀他。惠文王为了张子能自在的活下去。把王位传给了擅武乏文的嬴荡。就连孝公也在生前身后重重安排商君的出路。继任者不知是谁,原来父皇如此爱重你,扶苏可是长子呢。后世也会有人讲起。始皇靖位诛扶苏之类的故事吧。

胸口涌起疼痛。眼睛渐渐模糊。

愿我大秦山川,万世千秋!

 

 

另,亡世。

众秦主问政:曷不救,嘉儿可怜。

政回:不肖子慈懦。留之误国,不若携来娱孝。

众:汝不肖!爱子逾相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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